《聊斋志异》:静听秋坟鬼唱诗
溽暑已至,夏夜悠悠,虫声中,月色下,或风雨作声,或树叶摇摇,也难眠,正堪明一盏灯,读一卷《聊斋》。
古墓流萤,自书页飞出,玄夜凄风,随书页而起,幻耶,真耶?有心哉?无心哉?道是妖不妄作,鬼由心生,原是千幻并作,人心自动。
“新闻总入鬼狐史,斗酒难消块垒愁。”
1640年6月5日,蒲松龄出生时,大明王朝只余四年国祚,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新建立的清朝渡过,少年时代经历清初易代变乱,中年心心念念进入体制却屡考屡败,科第无望,他写下了大量应酬逢迎之作,却以谈鬼说妖的志怪笔记《聊斋志异》留名后世。蒲松龄的一生是传统中国万千平凡人的写照,而他笔下的鬼狐仙怪却成就了中国人最不平凡的诡奇幻想——令人战栗,令人忖思,令人回味,也令人浮想联翩,不忍释卷。
犹如《画皮》中那层捅破的窗户纸,透过它,可以看到这个光怪陆离世界的真相,也犹如即将上映电影《兰若寺》中那座人鬼相遇的兰若寺,诱惑与欲望,真情与假意,别离与重逢,死亡与重生,善与恶,悲与喜——书中的鬼狐仙怪,正从命运的围剿中突出重围,如同冷彻的鬼灯在幽冥中散出青绿色的灯花,散落一片别样的星河。循着这青光绿火点亮的前途,走向世事与梦幻交缠的幽深处。
然则,“犹识梦中之路乎?”——聊斋,聊罢言未尽处,便是归路,便是前途。

本文内容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6月5日专题《聊斋》的B06-B07版。
B01「主题」聊斋
B02-B03「主题」蒲松龄成为异史氏
B04-B05「主题」《聊斋志异》图像史
B06-B07「主题」《聊斋志异》:静听秋坟鬼唱诗
B08「文学」《布尔乔亚:在历史与文学之间》资本年代里的孱弱理想
撰文丨阿丁
前些年驾车北归穿州过府,入淄博境就心痒难耐,纠结了几十公里。这痒的发作全怪清代一老翁,当时已经是自己与他最最接近的一次,错过拜望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缘。加上不久前付梓的那本《厌作人间语》,更使得我一厢情愿地觉得跟他亲近了许多。有这凌越时空的亲近加持,决心笃定,犹豫尽消,下道直奔他故居。不凑巧蒲家村整修,再开放不知几时。正叹我们爷儿俩奈何无缘至此,突然想起还有个毕自严故居可解我心痒,赶忙重设了导航。不过是晚几个小时回家罢了,那可是蒲松龄课徒,住了三十多年的所在,完全可供我凭吊与魂游物外的跨时空跨辈分的神交和聆讯,未必就输过他老人家的祖宅。

蒲松龄。
到目的地已是正午,灰瓦飞檐五脊六兽,门楣上一匾额,上书“蒲松龄书馆”。明明是毕府,反倒给寄居的蒲翁“鹊巢鸠占”,刻着“毕自严故居”的石碑毫无脾气地以配角之姿戳在一旁,似可说是文学的力量之彰显了。须知毕自严可是做过户部尚书,从一品大员,且是蒲松龄的馆东。蒲先生呢,七十二岁高龄才弄了个岁贡生,一宗高龄贡品罢了。想毕氏祖孙三代,打死也想不到自家最后那个身份反倒成了被记住的第一理由。正踅摸着哪儿买票时,一位约莫六十出头的老者出了门房,正要把大门带上,见我鬼头鬼脑,就问是不是看蒲松龄,忙答是,就让我把门票钱给他,一口浓郁而干脆的鲁中口音,说是回家吃晌午饭,让我走的时候把大门掩上。径自走了。心真大,也没来得及容我问一句他是不是也姓毕。多半是的,我猜。
也就是说,我是唯一的游客。
但有一线路,
不作孩子王
振衣阁、绰然堂与万卷楼,以及施工状态下的石隐园,单只名字是古旧的,五进院子,随处“修旧如新”,神交和聆讯是没戏了,只冲着蒲松龄住过的绰然堂鞠了个躬,算是宣布单方面成礼,隔了N代的弟子礼。没办法,任你如何口眼歪斜地试图目游神驰,看着眼前剪成球形的灌木瓷砖彩绘和红幅标语,纵是有崂山道士的本事也穿越不过去。比这小小遗憾更可惜的当然是毕家数代攒下的五万册藏书,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被人扔出万卷楼,付之一炬。不赘。

《续黄粱》,本图出自《聊斋全图》。该小说写曾孝廉睡梦中当了宰相,随即仗势欺人、声色犬马,荒淫度日,造下诸多冤孽,而后在地狱受苦。及至梦醒,恍如隔世,最后“台阁之想,由此淡焉。入山不知所终。”
单说我曾高度怀疑蒲松龄西席毕府的首因不是与毕际有(毕自严之仲子,彼时毕府实际上的主人)的交情,而是贪恋那万卷书,三十来年的免费阅览证、免费食宿还有束脩银子拿,这是何等的性价比。要知道蒲留仙虽然屡试不第,却也一度很排斥当塾师的,有他老人家的打油诗为证:
墨染一身黑,风吹胡子黄,但有一线路,不作孩子王。
更别说让他一驻卅载不想家的,还有位时常出入毕府的文章宗伯级的大人物,虽只一面之缘,却也为《聊斋志异》批注三十六处,并给蒲松龄题下史上最牛“腰封”推荐语的王士祯,毕际有的内侄。
《戏书蒲生卷后》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下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又是多年以后,某个不入流的晚生后辈从这首诗中擅取五字,当了书名。那日在毕府,心想如果带了书,说不定要烧一本给蒲翁批评的,又怕他老人家有《司文郎》里瞽僧的超能力,闻了我那破东西上吐下泻。幸亏没带。又谁能料想,当年没答应给教书先生写序只甩下四句诗,先翰林后高居刑部尚书之位的王渔洋,三百年后普罗大众中反而声名不显,倒是当年的“蒲生”路人皆知。话说北宋时“有井水处皆歌柳词”,如今是举凡讲个鬼故事都绕不过蒲松龄,可谓是魑魅魍魉,尽出聊斋了。这是文学力量之彰显,堪称佳话的另一桩了。
却说王士祯对他姑丈家这位西宾颇有些轻慢嫌疑,当然更可能是太忙,可也算是目光犀利,说《聊斋志异》“卓乎成家,其可传于后而无疑也”。如今历经时间检验,蒲松龄早已卓然大家,在世界短篇小说的名人堂够格刻下名字的汉语作家——恕我鄙陋,真想不出除了他还有哪几位。鲁迅先生那几篇固然厉害,产量上却实在说不过去。编纂《四库全书》的纪昀(纪晓岚),虽然奉圣命(认为《聊斋》颇有讥讽满人,非刺时政的嫌疑)对《聊斋志异》“黜而不载”,私下写的《阅微草堂笔记》里,其笔下鬼狐魅怪读起来亦熟头熟脸,脱不掉的蒲氏基因。

《促织》,本图出自《聊斋全图》。该小说以小小蟋蟀(促织)为主线,揭示为政者之贪婪酷虐。因当政者喜爱斗蟋蟀,导致普通人家因供奉蟋蟀而产生家庭悲剧,后又因供奉的蟋蟀善斗而被过分赏赐。蒲松龄在小说最后说:“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
写鬼写妖高人一等
郭沫若说蒲松龄“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大体上阐明了《聊斋志异》的文学价值,蒲翁笔下的精怪妖狐的确富含人性,富到漾出来,让真正的要脸的人类感到羞耻。
红玉狐中之侠。出手震慑枉法的县令,拯救蒙冤的冯生,可谓智勇兼具;娇娜的跨物种外科医术,分分钟让教书先生孔雪笠从痛不欲生到赫然而愈,既急公好义又神乎其技;一句“我不惯与生人睡”,把婴宁这样一位狐女的痴憨写到了极致,也生动到了极致,读了忍不住怀疑史湘云是照着婴宁写的;溺水而死的王六郎,依照冥界惯例,完全可以拖人入水换取轮回投生,却因为良善不忍做了多年不得超生的水鬼。更兼该水鬼嗜酒,与渔人结下友情,下水帮忙赶鱼,上岸支炉烧烤,把酒言欢,对月共酌,那场景既有趣又忧伤。年轻时读了,忍不住发异史氏之叹,恨不能也有这样一位横跨阴阳两界的鬼朋友;《席方平》中,对执权柄者的讥讽登峰造极,阳世阴间皆枉法,从小鬼、城隍直至阎王,无一不暴虐,无一不贪腐,刻画不留情面。而对席方平、成名这种底层小人物的怜惜与共情,蒲松龄是有切肤之痛的,以至于受限于所处年代,类似的小说无法抵达更高的层级,只能寄托于二郎神或者某个神灵的拯救,略略俗套了些,但毕竟心愿是好的。

《席方平》,本图出自《聊斋全图》。该小说以席方平去阴间为父申冤为故事线,席方平历经各种酷刑与金钱诱惑,却一意孤行,力求正义,讽刺了官僚体系从上至下的腐败。在小说末尾,蒲松龄对席方平的孝道大加赞扬,曰:“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对科举制度的讽喻,也是《聊斋志异》中的浓墨重彩。《王子安》中发生的事貌似黄粱一梦,荒谬或有所不如,却隐含着蒲松龄对自身的无奈与自嘲,既恨八股之困缚思维,科举之恶弊丛生,又终其一生期待一个可使自己不再畏惧“穷神”(蒲松龄曾写过祭穷神文)的功名。古稀之年选为岁贡生之后,蒲松龄自嘲道:“腐儒也得宾朋贺,归对妻孥梦亦羞。”即便他再豁达,回想自己十九岁时县府道三试第一中秀才的风光,又怎能化得开那一腔陈年的孤愤。
花面逢迎,
世情如鬼
蒲翁的凌厉毛锥,还指向了当时已颇有土壤的邪教,譬如《金世成》一文,以极短的篇幅给一个神棍做了轮廓清晰的白描——“类颠,啖不洁以为美。犬羊遗秽于前,辄伏啖之。”——越发映衬出乌合之众的愚蠢——当一个人敢于当街吃屎时,旁观者不是怀疑他疯了,反而认为是代世人受辱受难的活佛之举,于是不为左右的独立思考不复存在,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愚蠢,捍卫愚蠢,播散愚蠢,视不肯跟他们一起蠢的人如寇仇。当“教主蒙难”之时,信徒们“争募救之”,“其金钱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乎也。”这样的句子,切骨晾髓般精准、彻底,寥寥数语,完胜连篇累牍。

《聊斋志异(插图袖珍本)》
作者:蒲松龄
校注:盛伟
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2025年6月
即便其中超级短的篇章,气势上也不输鸿篇巨制。《龙无目》一则中,说自天上掉下一龙,“县令以八十席覆之,未能周身”,龙之巨跃然纸上,而龙奄奄一息却还没死,“犹反复以尾击地,其声堛然”,龙之痛苦之挣扎宛如亲见。再扩展下去,就朝着诺奖得主马尔克斯名篇《巨翅老人》的方向去了,不过蒲翁戛然而止。龙何以堕?它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有无生还可能?均未交代,遗下供人思考的空间无限,比海明威的冰山还冰山。

《龙肉》。
《骂鸭》同样很短,却照样跌宕。说某人偷了邻居的鸭子烧烤吃了,翌日皮肤瘙痒,发现腋下肋下长出了茸毛,却远不够做鸭绒被的量,碰不得,一碰就痛不欲生。夜里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告诉他你这是遭了天谴,非得找失主大骂你一顿才能好。醒了就赶紧让亲人去求邻居老者,说那人嫌疑最大,你骂骂他说不定就招供了。结果老头儿极善良又温文尔雅,别说丢只鸭子,你绑架了他孙子都未必爆粗口,亲人只好实话实说,老先生为救人于危难才硬着头皮骂了几句,正疼得嘎嘎叫的小偷茸毛尽脱,秒变成人。短短三行字,不仅有因果,蒲翁还留下个课后作业:对于老者而言,骂人等于违反本性,如果是居士还犯了嗔戒,约等于小恶。那么,为了拯救一个伤害过自己的处于痛苦中的作恶者,违背自我意愿究竟是对还是错?私以为单就这两则论,意境与格局绝不输给擅写超短篇的莉迪亚·戴维斯。
书中篇幅最长的《罗刹海市》,读者诸君早已熟稔,不需要谁再拆开来解读。异史氏自己的点评就已足够,“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当所有人的价值观(含审美)都有悖于自然律却与庙堂的意识形态契合时,这样的人世必然是以丑为美,视皂如白的,于是香就是臭,鹿就是马,二加二或许未必等于五,却一定不许等于四。以及,D-503(扎米亚京《我们》中的主人公)脑袋里的幻想也必定会被切除,然后欢呼“理性必胜”。
仅成孤愤之书
《罗刹海市》也恰恰是第一篇被翻译成英语的,远在1880年,汉学家翟理斯(又译翟理思)就出版了《聊斋志异》的译作。着手的第一篇就挑战了他前所未有的翻译难度——想想文言文的三千字转换为白话文的体量——其艰难不言自明。也由此,翟理斯在阅读与翻译过程中放弃了大英帝国绅士加饱学之士的骄傲,不再认定中国人只是“摇摆在茶叶与丝绸之间”,亦同样是世间的盐。

《聂小倩》,本图出自《聊斋全图》。
从蒲松龄的文字中,翟理斯触摸到了中国人也有隐秘且细腻的内心世界,也有愤怒,孤独,抗争的心与不羁的幻想。其文体,更有承接自屈宋、李贺与唐传奇的瑰丽想象。像这世上所有的人种一样,东方人同样有着引人赞美与唾弃、令人五味杂陈却又难以言说的浓郁人味儿。绝不都如木鸡土狗般地活着。曾国藩之子曾纪泽对翟理斯的《聊斋志异》译本评价很高,认为精确转译了蒲松龄行文的精髓,且最大限度保留了原著的味道。
曾纪泽,同光年间的外交官,幼时习学英文,壮年以大清外交官身份游历英法,与沙俄谈判。显然,他是读过翟理斯译本的。据说一贯瞧不上翟理斯的辜鸿铭也为之点赞,称之为“汉译英的典范”,须知这位不肯剪辫子的老先生可是吝赞如金的。最后补充下,翟理斯译本的《聊斋志异》,其英文书名是《The Strange Stories From Chinese Studio》。

《厌作人间语》
作者:阿丁
版本:作家出版社
2017年11月
至于这本被无数读者读了三百余年的奇书到底该如何定位,翻翻蒲留仙老先生在他的Studio中写下的自序或许会得到答案,“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而懂他的人,“在青林黑塞间”——天涯羁旅,世间的行走者,站在高处眺望的人们,当你们有那么一刻“厌作人间语”时,不妨叫停一切事关禄蠹的事,放下手机,读几页孤愤之书,累了就合上书卷,“静听秋坟鬼唱诗”。
撰文/阿丁
编辑/张进 何安安
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