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龙 彭晓雨|虚实互文与共生伦理——评沈念《寤生》的生态书写

自新世纪以来,生态危机语境下中国自然文学蓬勃发展。创作者融合东西方生态思想,将创作视野聚焦于荒野保护、物种叙事以及现代工业文明对传统乡土的解构等方面。
作家沈念作为当代自然文学创作的重要实践者,深耕洞庭湖生态书写,以敏锐的笔触揭示人与自然的复杂纠葛,在细腻叙事中承载着对生态现实的深刻忧思。继《大湖消息》多维度呈现现代社会人类与生态的失衡状态,他的小说《寤生》以丰富的生态隐喻系统和多元的生态立场镜像,延续并深化了这种生态关怀,尤其是其“入梦化鱼”与“绣鱼寄情”的虚实互文手法,生动呈现了一种“共生伦理”,为人与自然关系的文学表达带来了新的视角。
自然意象:丰富的生态隐喻系统
《寤生》通过自然意象构建了一套意蕴丰富的生态隐喻系统,深刻揭示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复杂本质。
水:撕裂与缝合的双重力量。《寤生》开篇的洪水场景极具象征意味:“木门被撞出了一个大洞,湖水涌进屋里。”“屋顶被水冲开了,露出一方宁静的星空。不远处的湖面是另一个星空。”这里的“水”呈现出一种悖论性姿态:作为毁灭性自然力量,它摧毁了人类居所,却在破坏的裂隙中展现出更广阔宁静的“星空”,带来一丝超脱的安宁与希望。当男孩在现实中因“寤生子”的身份遭受排斥时,他化身为“鱼”畅游于街河,逃离现实的纷扰。水的流动性在此成为挣脱现实枷锁的媒介。沈念延续了《大湖消息》中对水的哲思:水既能冲刷物理空间,也能成为疗愈心灵的“膏药”。因此,“水”的“撕裂与缝合”双重隐喻,传达出核心生态启示:生态自然既能颠覆人类社会既有的秩序,也能在破坏中孕育如“星空”般充满未知可能性的新世界图景。
红脸鱼:跨越物种的情感与精神载体。《寤生》中“鱼”的意象经历了从自然客体到情感主体的升华,凸显鲜明的二元性。街头孩童视鱼为无价值的生物,这与男孩被辱骂为“寤生子”(“难产儿”的意思)的遭遇形成残酷互文;而男孩梦境中的红脸鱼则获得了主体性:“温柔的黑眼睛里满是笑意,它划动鱼鳍,张张嘴示意男孩跟它走”,成为其精神向导,赋予自然生命以情感温度与灵性维度;魏绣娘将红脸鱼绣入绢帛,“一滴泪”的细节升华了自然生命力,融入了母亲般的怜爱。在《寤生》中,“红脸鱼”超越了沉默的生物属性,成为跨越物种界限的情感与精神载体,重构了人与自然的情感联结,深刻暗示人类对自然的敬畏本质上源于对生命本身的敬畏。
石宝塔:传统生态信仰与现代性祛魅的冲突场域。石宝塔的存废之争构成小说的核心冲突,其本质是两种生态观——传统敬畏与现代功利——的激烈碰撞。对老人而言,石宝塔是保佑平安、护佑后世的精神图腾,承载着传统社会对自然神秘力量的敬畏与依存;而年轻人以“老旧”“挖宝贝”为由主张拆除,则赤裸裸地反映出在功利主义驱动下,对自然传统价值的工具性解读与摒弃。这种冲突深刻暴露了现代社会对传统生态文明信仰的“祛魅”过程,其后果是动摇了人类赖以生存的精神根基和文化认同。
人物群像:多元的生态立场镜像
小说中不同人物(群体)代表了面对生态变迁时的不同立场与选择,共同构成了一幅多元生态立场镜像。
男孩:边缘视角下的生态先知与受难者。作为巴丘的“边缘者”,男孩的困境是时代精神症候的微观镜像。石宝塔被强行拆除时,他梦中红脸鱼被捆住的意象,既是个体对亲情的渴望,更深层次地隐喻着传统生态智慧的“受困”与窒息。他在梦中的奋力挣扎,则凸显了边缘个体对生态暴力的敏锐痛感。男孩化身为鱼寻求母亲庇护的梦境,成为自然生态与人类主体进行精神对话的场域。这种基于边缘视角的超现实书写,并非消极地逃避,而是人类集体潜意识中对生态共生本能向往的艺术外化,赋予其“先知”般的洞察力。
魏绣娘:传统技艺联结生态与人文的守护者。作为传统湘绣的传承者,魏绣娘的绣品臻于化境。刺绣对她而言,不仅是生计,更是将艺术之美融入日常生活的实践:“她手边的东西都会亲手绣上花鸟虫兽。”面对男孩的身世创伤,她将男孩梦中的“红脸鱼”绣入绢帛,以精湛的人文技艺赋予自然意象以永恒的生命力,使虚幻的梦境转化为可触摸的精神慰藉。男孩梦中的红脸鱼是她的灵感源泉,她的刺绣则赋予其审美形式。这绝非简单的艺术再现,而是通过湘绣这一传统技艺,实现了自然生态与人文精神的互化共生,在针线与丝帛间构建了人与自然和谐对话的微观宇宙。
红船厂居民:现代性冲击下的生态迷失者。依水而生的红船厂居民,其命运与自然休戚相关。高老头翻船遇难、男孩父亲杳无音信等事件,揭示了自然力量的不可控性及其对人类过度依赖的警示。然而,居民们却将“寤生子”视为不祥之兆,又为虚幻的“宝贝”主张拆除象征庇护的石宝塔。这种对弱势个体的歧视与对传统自然符号的功利性解读,深刻反映出在现代化进程中,他们抛弃了传统信仰中对自然的敬畏,将人与自然的关系简化为赤裸裸的“索取与被索取”的工具性关系,陷入了深重的生态价值迷失。
共生伦理:价值建构、超越与具象化路径
《寤生》的核心生态启示,在于其对“共生伦理”的价值建构、超越性思考及其独特的艺术具象化路径。
价值建构:守护文明根脉的博弈。小说将传统生态信仰与现代性追求的冲突,具象化为石宝塔存废这一核心事件。对老一代而言,石宝塔是风水象征,是保障族群繁衍的精神图腾,承载着“天人合一”的生存智慧。而现代性逻辑则将自然生态视为攫取财富的资源库,在功利主义驱使下,罔顾生态与人文的共生性,将自然资源粗暴地量化为经济价值。《寤生》的独特价值在于其批判的深度:它不同于多数自然文学对工业文明显性破坏(如污染、开发)的直接描绘,也不同于《大湖消息》对生态保护的明确倡导,而是深入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价值观的异化——这种异化不仅指向对自然的掠夺,更指向对自身文明根基(传统生态智慧、精神信仰)的侵蚀与毁灭。小说将抽象的“征服自然”与“生态共生”理念转化为代际之间具体而微的精神博弈,凸显了守护文明根脉的紧迫性。
超越性:从“少伤害”到守护文明根脉。沈念在《大湖消息》中倡导“少伤害”的朴素生命伦理,这是敬畏自然的底线。《寤生》则实现了认知的飞跃:它不仅揭露人类对自然的掠夺,更深刻地指出这种掠夺本质上是对自身文明根基的毁灭性破坏。这种认知超越了单纯的生态警示和保护呼吁,上升至在现代化浪潮中如何守护传统智慧与文明基因层面,追问在追随现代文明“更新迭代”的同时,如何避免成为无根的浮萍。小说结尾男孩的坚守,象征着这种守护的希望。
具象化路径:虚实互文与三角共生。《寤生》秉承沈念“自然有灵”的核心信念,其艺术上的突出贡献在于为抽象的共生伦理找到了可感可触的具象化路径。这主要通过“入梦化鱼”与“绣鱼寄情”的虚实互文手法实现:男孩在梦境中化身为鱼,模糊了人与自然的界限,使共生体验成为个体内在的、超验的精神旅程。这是情感与本能层面的具象化;魏绣娘将梦境之鱼转化为刺绣艺术品,使无形的共生情感(男孩的渴望、魏绣娘的怜爱)与理念,通过传统技艺获得物质性的、可流传的审美形式。这是文化实践层面的具象化。这种书写突破了传统自然文学常设的“人类——自然”二元对立框架,创新性地将人、传统技艺(文化)、自然置于一个稳定的三角关系之中。三者相互依存、相互转化(人感悟自然-技艺表达感悟-自然启迪人),共同构建了万物平等、互渗共生的精神场域。这种超现实手法,既是对自然文学敬畏传统(敬畏自然、敬畏生命)的继承,更让“共生”理念从一种生态理想升华为关乎文明存续的核心价值观,为自然文学如何艺术化地呈现复杂生态思想提供了“沈念式”的新路径。
沈念在《寤生》虚实交织的叙事中,洞悉了生态危机背后更深层的人文危机。小说在延续《大湖消息》生态关切的同时,实现了重要的超越:它警醒世人,现代社会的真正进步不在于对自然的征服,而在于能否在与自然、与传统、与他者的平等对话中,重建“共生”的价值共识。正是这种对“共生伦理”的价值建构、深刻超越及独特艺术具象化,使《寤生》跳出了自然文学常见的批判与谴责模式,带来了更具震颤力的灵魂警示:在现代文明发展的十字路口,唯有将“共生”基因植入人类文明的深层结构,才能在现代化的狂飙突进中守住精神家园,于万物共荣中寻求永恒的栖居之所。这无疑是《寤生》对当代自然文学乃至生态思想贡献的最为宝贵的启示。

何世龙

彭晓雨
(何世龙,长江大学人文与新媒体学院教授。彭晓雨,长江大学人文与新媒体学院硕士研究生。)
(来源:极目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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